第四章 单纯与清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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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知杨启程仍然躺在床上。
杨静拎着药,走出诊所。
其中有个白色的小纸袋,装登记照的。
“粗噶男声”斜眼上下打量,“你还?你知道这孙子欠了多少吗?二十万!一分的利!”
“诊所里敷个药得了,明天还有事。”
杨启程盯着她,“给钱了?”
杨静吓了一跳,以为他睡了一整天,仔细一看,桌上的早餐没了,杨启程身上也穿了衣服。
杨静还是没吭声。
“不是为了你,”杨启程别过头,“换成别的人,在我地盘上被人欺负了,我都不会不管。”
杨静忙将他手一格,“我来!”
半小时,杨启程和缸子的人顺利脱出,到了安全的地方,清点战果。
可那时候,她只想着快点出去,只想着赶紧给杨启程买到退烧药。她没想那么多。
杨启程闷声靠着车身,扯掉身上的被血浸透了的背心。
上完药,在楼下随便将就一顿,回房间接着睡。睡到下午两点,被缸子的电话吵醒。
“八千。”
近一尺长的口子,皮肉都翻了过来。
杨静忙去拉“粗噶男声”,“你别动他。”
杨静瘪了瘪嘴,“缸子哥。”
“……”
桌上早餐早就冷了,他抽出一根油条,嚼了两口,看见旁边搁着一张纸条。
“不疼。”
四人静了一下。
话音刚落,有什么滴在了背上。
今晚上月亮更好,悬在没有一丝云片的天上,月光流水似的淌了一地。
天色渐暗,杨静枯坐着,时不时被突如其来的踢门声惊得一跳。
半瓶子药水,十分钟就流完。杨启程自己扯了针头,捻起旁边盘子里的棉花,往针眼儿上一摁,“走吧。”
杨静微微抬眼,嘴唇微张,终是没说,“程哥发炎了,在发高烧,我去诊所给他买点药。”
屋内杨启程的鼾声均匀细微。
“……”杨启程黑着脸,“老子想说打了五个!”
“……别磨磨唧唧!快点儿擦!”
“抽屉里有卷纱布,还有酒精,拿过来。”
杨静坐到床边,试探性地喊了一声:“程哥。”
“粗噶男声”掂了掂手里的布包,“这次就饶了你,下回老实点儿!”一挥手,“走走走!收工吃饭!”四人簇拥吆喝着走了。
“我两个!”
杨静冷眼看着“粗噶男声”,“什么事?”
“粗噶男声”将她往外一扯,“甭废话!杨启程,别他妈挺尸了!赶紧还钱!”
杨静只感觉神经也疼得一扯,抬手将“粗噶男声”猛地往后一扯,“你别动他!”
只有月光,只有杨启程指间缓缓腾起的烟雾,只有微风,只有远远的,像是在另一个空间的尘世喧嚣。
缸子笑说:“爷一人干翻三个,宝刀未老!”
到了诊所,挂上水,没到半个小时,杨启程烧就退了,人也醒了。
杨启程回头。
“今天是不是有人来找我了?”
正走到门口,忽见走廊那头走来四个人。
杨启程瞥她一眼,“那你怎么打发走的?”
杨静张了张口,“……一分的利是什么意思?”
“……问你话呢,给了多少?”
杨启程咕咕喝完,杯子递给杨静,“再倒点儿。”
“哟哟憋不住了——怎么是你?这回你妈去哪儿?阎王殿?”
杨启程气得受不了,一巴掌拍她脑袋上,“说你傻逼你还真傻逼,你道什么歉?”
杨静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,仍然没有反应。
杨静点头,将钥匙给缸子。
杨启程进屋,在床板上坐下,咬牙忍了会儿,抬头看杨静,“去打盆凉水来。”
没有人能轻易拒绝别人真心实意的关心。
杨静忙将门摔上,然而那四人已循声而来。
杨静走去门口,趴在地上,顺着门板下的缝往外看了一眼,齐刷刷的几条腿,人还没走。
“我刚在巷口碰见老杨债主了,没事儿吧?”
她费力地将杨启程翻了个身,肩胛骨上,白色的上衣已有血渗出来。
放高利贷的,哪指望真一次性收起,一月一月,刮点儿利。
“什么事?”“粗噶男声”一脚踹开门板,大摇大摆走进屋内,“还债!”
刚到楼梯口,和缸子迎面撞上。
“嗯,上回那四个人。”
杨静摇了摇头,“我打发走了。”
她将纸袋打开。
拿起来一看,杨静写的:程哥,醒了去医院看看,切记切记!!!
终于擦完,她将毛巾扔进桶里,清水立即被染成血色。
缸子一惊,忙抓着杨启程的肩将他翻了个个儿。
擦了一下,问:“疼不疼?”
杨静忙几步退到床边,将杨启程拦在身后,“多少,我替他还!”
杨启程一觉睡到中午。
下午放学,杨静没在学校耽误,第一时间回家。
杨静心里挂着杨启程的事,睡不踏实。睡一阵醒一阵,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,立即一个激灵,飞快爬起来。
正要起来,那门板又是“咚”的一声,吓得杨静差点跌过去。
杨静惊叫:“程哥,你受伤了?”
杨静忙拿掌心试了试他额头,滚烫。一摸脖子,同样如此。
她将暖水瓶里的水倒在桶里,放凉了给杨启程擦了擦身体,然而擦了一道又一道,丝毫没有退烧的迹象。
“我他妈……你妈给你留了多少?”
她挂心他的伤势,然而又不好吵醒他,悄悄站在床边看他一会儿,给他留个条儿在桌上,出发去学校。
她回头看了一眼,杨启程睡得很沉。
杨静缓缓抬眼,“……可是,你在发烧,我怕你死了。”
缸子起身舒展筋骨,“老杨,我说你行不行啊,又是发炎又是发烧,咋改行当起林黛玉了?”
杨静刚走出筒子楼,听见上面缸子喊她,“别买药了!他这得送去挂水,你等等!”
“就这么多,还剩条命,你要不要?”
杨静垂着眼。
杨静不说话了。
杨启程比了一掌。
“钱我替他还!八千够了吗?”
她这会儿真觉得委屈,怎么做杨启程都要骂。
里面有张登记照,很旧,边角泛黄。
“我。操,这么严重?你赶紧去吧,我去看看老杨。”
伤口在肩胛骨上,狰狞可怖,血已经止了,背上全是半干的血迹。
杨启程一个翻身起来,“我马上来。”
两个人都没说话。
缸子一惊,“他们上门来了?动没动手?老杨怎么样?”
后面几人哈哈大笑。
杨启程想了想,点头,“行,请客我先欠着。”
杨启程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。
杨静深吸一口气,上前去打开门。
“九千。”
杨启程脚步顿了顿,“我先出去,在外面等你。”
杨启程愣了一下,再说不出话来。
“怎么了?”
杨静起了个大早,给自己和杨启程买早餐,拎着豆浆油条回到筒子楼,杨启程还没起床。
片刻,杨启程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重,语气和缓了几分,“以后别这么老实了,他们收债的,不敢真正犯事儿,你就赖着,他们能把你怎么着?”
杨启程不说话了,吐出嘴里的烟,心里莫名窜出一股火气,却也不知道该气谁。换做平时,一打四分分钟的事儿。这四人虚张声势地找他要了半年,他一毛钱都没还过。
红色的幕布背景,一个扎马尾的女孩,约莫十四五岁,面庞清秀,眼睛明亮,微微笑着,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。
缸子跟人乐了一圈,没看见杨启程,回头一看,“你干啥一个人在这儿?装逼?”
碰到的时候,杨启程嘴里嘶了一声,她也跟着手一抖,“对不起。”
过了片刻,杨启程伸手把流速调快了。
“给了多少。”
杨静抬眼看了眼,没阻止。
“粗噶男声”一眼瞅见杨启程背后的伤,一巴掌呼上去,“嗬!挂彩了!”
杨静张了张口,这她真没想到。
“傻逼!一车捅破一个就成,你他妈捅十六个,吃饱撑的?”
杨启程将毛巾投进水中,伸手去捞,扯着背后伤口,立即抿紧了嘴。
“粗噶男声”笑了一声,“嗬,欠债的还当起大爷了!就这么点?”
杨静低垂着头,眼睫毛沾了水滴,鼻头泛红。
人一到危机时刻就容易犯蠢。
屋漏偏逢连夜雨。
她从自己睡觉的床垫里抠出布包,数出一张,想了想,又拿出一张,仔细揣进口袋。
“嗯。”
杨启程也不推辞了,“把背上血擦一擦,别碰到伤口。”
杨静“哦”了一声,赶紧提起整个袋子回到床边。
杨静走过去,在他旁边坐下。
“老子知道你在里头!有本事你今天就甭出来了!看他妈谁耗得过谁!”
杨静浑身脱力,在床沿上坐了会儿,抹了抹眼睛,一摸裤子口袋,那两百块还在,她得赶紧去给杨启程买药。
小坐了一会儿,外面忽然没声了。
“我一个!但是他们十六个车轮子都让我捅破了!”
“程哥?”
她翻了个身,躺一小会儿;又翻一个身,再躺一小会儿。
离天亮仅剩几小时,杨静定了个闹钟,打算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。
“……”
缸子哼哧哼哧地将人背下来,“真他妈沉!”
缸子挠挠后脑勺,“哈哈!不错啊兄弟。”
等她处理完桶里的血水回来时,杨启程已经倒头睡下了。
杨静将床垫里那布包抠出来,往“粗噶男声”男生手里一拍,“赶紧滚!”
杨静二话不说,拎上塑料桶接了半桶水提回来。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杨静赶紧给他倒了杯水。
最后翻了个身,平躺着盯着头顶上空。
然而他耐心也就能维持这么一小会儿,“别哭了!赶紧擦完,老子要睡觉。”
缸子一愣,也伸出手掌,跟他一击,“耶!”
“杨启程!”
缸子将杨启程送回扁担巷,临走前嘱咐:“你躺会儿,起床了赶紧去诊所上药。”
她记得昨晚那塑料袋里是有消炎药的,翻出来一看,全过期了。
杨静点头,拧干毛巾,单腿跪在床板上,侧身看向杨启程后背。
黑漆漆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
杨启程蹲在一旁的台阶上,仰着头抽烟。
她眼睛湿漉漉的,湿漉漉的清澈。
手心里热烘烘的。
两个抽屉里,全都乱七八糟,找了一会儿,翻出一只塑料袋,所有药品都在里面。
飞快消完毒,杨静将纱布展开,从肩头到腋下,缠住杨启程肩胛骨上的伤口。
她用棉签沾着酒精,给伤口边缘消毒。
哭腔。
缸子声音急切:“老杨,你伤好点了没?”
“粗噶男声”脚里趔趄了一下,站稳,“我操。你妈!老子就动了,怎么着!”
三个感叹号。
杨静憋着泪,稍稍加快了动作。
“你要是能行,过来一趟吧,老乌的人找上门来了……”
杨静重回到窗边,又拿手掌探了探杨启程身上,烫得几乎能烙饼。
杨启程愣了一下。
“……全给了?”
天热,估计是发炎了。
杨静将塑料袋扯出来,又带出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杨静伸手在背后托着杨启程,尽量减轻缸子的负担。
杨静吸了口凉气,手指轻轻发抖,攥着毛巾的一角,缓缓探上前。
杨启程没应,也没动。
等不了了。
杨静将他手一挡,“缸子哥,别太快了,太快了药起不到效果。”
杨静收拾好塑料袋子,拉开抽屉的时候,再次看到了那个装登记照的白色小纸袋。
她瞪着眼,眼白里泛着血丝,神色狠厉,像头被逼到绝路的幼崽。
“不疼。”
杨静睡不着。
杨静便握住他膀子,伸手一推,一愣。
窗外传来辣椒炒肉的呛人香味,巷子里狗吠阵阵,天色越来越暗。
打开门,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。
杨静撇下眼,没吭声。
缸子嘿嘿笑了一声,朝着盐水瓶看了一眼,“怎么还剩这么多,这也滴太慢了,赶紧输完了咱出去吃点宵夜!”说着伸手就要去跳流速。
擦到了伤口边缘的地方,“疼不疼。”
杨启程手撑着床板,用力起身,杨静忙上前帮忙扶她。
毛巾的一角轻轻缓缓地贴着他背上的肌肉。
“这得赶紧送医院。”
杨启程坐起来,想抽烟,瞅了瞅四周,都是病人,便没将烟点燃,只咬着滤嘴,过干瘾。
门板被踢得几乎散架,杨静背靠着,咬紧唇,不做声。
“怎么打发的?”
“程哥,对不起……要不是我……”
“快点!”
缸子收回手,“行行行,听你的!我出去抽根儿烟。”
“还要开药。”
缸子瞥他,“明天你就别去了,你还怕我一人镇不住?”
“最后那下要不是老子替你挨了,这会儿你就到阎王跟前吹吧!”说着,嘴里嘶了一声,扭头去碰背上的伤口。
过了半晌,杨启程吐出一口浊气,“你是不是傻逼,不会给缸子打电话喊救兵?”
为首的那个几分眼熟,杨静想了想,上回的“粗噶男声”!
杨启程鼻子里笑了一声,拆开已经冷了的豆浆的包装,喝掉大半杯,换了身衣服,去诊所。
“你他妈就会说风凉话,这刀替谁挨的?还一个人镇得住,镇得住个屁!”
他背上疼得要命,这会儿语气却难得十分和缓。
杨启程的东西,杨静没敢乱翻。
又擦了一下,“疼不疼。”